我们的生活似乎可以作多种类型的划分:地方有大小;生活有层级。我们从大城市退到小城市,从小城市退到小县城,从小县城退到小乡镇,从小乡镇又退到山坳或山顶……如果从山坳和山顶再退下去,是不是缩隐得一无所有?其实,存活、安全、避乱求稳的生活无论什么地方都是存在的,简单的评估有时是和心理的推导唱着反调,人可以这样推导,但那个命扭住不放的地方,并不以地小而命微。生活的层层叠叠,其上与下,富不能绕,穷不能迂,所有人生命的本质并无不同。
有些事情,作为小地方生活的一种,它是切到社会生活的一块脓疮,或是触到沉疴的一处病灶。但是因为轻视或者无闻,它静静地躺在一个地方好多年,直到有一天,忽然被我发现。
我的生活正走出温饱寻奇的时候,辉山那边显出一点可有可无的东西来。说它可有,是因为它在地方上造就了一段抹不掉的史实或纷纭之话,能帮助丰富生活的内容;说它可无,是因为过去的生活曾厚厚的覆盖了许多旧闻轶事,早前生活的闻与不闻都无所谓。
现在人们是那样的不甘于平常,究竟一个地方有几分值得称许和赞扬,有几分值得埋怨和腹诽,他们反复的挂在嘴边,是自评也是待别人来评。他们既然脚踩着它,就把它当作一头骑着的牛,走慢时挥一下鞭,走快了扯一下绳;他们看这块土地很特别,有一点点与众不同的心态,因为平实里的传奇就在身边,如果可以称为——殊荣的话——他们正是在此上面念念不忘。这里有一个并不显而易见的道理:土地既是他们吃饭的母本,又是他们谈话的子趣。
一个地方,不管它样子怎样,如果愿追溯它的生活,就有一页悠远有味的历史在等待,你可以慢慢走过去看。
辉山之所以有些喧闹,是因为它有一个特别的地方——牟罗寨——或者叫牟罗寺。我就是冲着这个地方去的。上午的时侯天飞着细细的雨丝,天空低沉灰暗。雨该是对牟罗寨的一种妆扮,虽然它是并不讨人喜欢的气侯,可是我想看看牟罗寨在雨中是什么样子。不管是熟悉,还是陌生,我总是想把握它的气韵,在变化了的时间里,可以默默感应,它或前或后涌现的东西。在我来之前,最近的印象告诉我,那里是一座佛寺的山头。但是更早的印象告诉我,那里是一处防止匪劫的山寨。还有更早的印象告诉我,那山上是一处书院。这几重的印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座小小的山头竟也焕有色彩,它于平常的站立之中是否有异样?它或许是显露于众峦之上的奇峰?但其实它的一点动人之处是溢于乡曲之上的奇闻。
我们这里,匪患的为害是不重的。要把一个地方说到和影视剧严重的程度,那是有失于事实的。但是在这样一个环境中,从安全的需要考虑,居然有人佔山为寨,这又是奇异之事。我生活于平淡之中,此次的出门,多少有一点是受猎奇心理的驱使,不然,我的一趟走动跋渋又有什么意思呢!
在镇头的地方,我环顾了一下地形,这里几乎是被山包围着。北面有一条公路划过去,山挪出的空间就宽一些。西面的山和东面的山对列而伸,却被南面的山堵在了当头。这里是包藏着一点什么,那些耸立的山崖和伏身的沟壑欲言又不明。沟里微微飘动着雾气,山崖上是不肯开朗的天,有那么一点感觉难于把握,紧盯住山是重要的,越过山头就什么也抓不到了。牟罗寨并没有露出它的尊容,镇头的背后有一片较大的松林从山顶布列到山腰,稍显蕴含之气。我想马上看见的是牟罗寨,在民间广有名气的牟罗寨,那片矮矮的松林能使它藏身吗?不管我怎样转动角度,甚至在走了一小段路之后,还是什么也没有看到,那寨子应该露出一个角,或者是冒出一个顶,使我的好奇之心有一点小小的回报才好。
牟罗山是高高在上的样子,北面的山好象感觉了站立的不平等,努力的伸直着身板,西面的山则是气短身屈,永远要微仰着头望着它,而南头则是不争高矮的堆藏。在地势的高处凑着一层天色,那阴沉的空气托着弱弱的亮光,在亮光之下是被雨湿透了的山头。在地势的这边也是黑气笼罩,亮光被摒被弃,雨淋下的山和树联成整体一块的凝重之色,它把这阴沉之色安放在这不方不圆的山洼里。路上几乎看不见人,只有一二辆摩托车不时从身前身后跑过。就在这静静的气氛中,我感觉了静而生变的挠揭。带水的空气有些滞重,淋湿的山有些頽然,不知是山想挣脱这情景而去,还是它要设法躲藏起来,仿佛是一瞬间的功夫,善变的山已唤来了白色的水雾为饰。我不禁自问,我的突然的一次造访能给我带来什么?在别人挪动过许多双腿的地方,我来不过是凑一次热闹而已。它会是我平平时光中的新闻吗?但它已是千百年的存在。
我知道牟罗寨在山上,却不知道怎么上去。看来这不是一个热闹的寨子,看不见朝山的客人的影子,。说它是寨子,是从前的事;说它是寺庙,是今天的山况。我在路上是脚步平缓,却是心情纷纷,一时我也分不清自己是想看山的高,还是想观庙的壮,我到这里来或许就是两种眼光的合成,不管是什么,有看就行!
脚下的水泥路刚好起着指引的作用,它把我从镇上接出来,又让我沿着山脚往前走,在别无它途的情况下,我的目的地的寻找只有托付它了。雨中的牟罗山和周围的群山有着似静似动的对应,它处在这片土地的中心,以睥睨的姿态环顾着四周。它们默默地相知相守大概已有千万年了。既以为邻,就不是那种可即可离的关系,彼此的生存,泛起的故事,就在山坳里飘荡。也有囗风不严的时侯,故事就漏给了人听;也有嘴唇紧闭的时侯,那是尚待延续的故事未能先启于人。
据我在路边走访居民得知,牟罗山从唐代开始就有故事产生,说是山上居住着几个读书人,至于他们的生平事迹倒不详。由于下雨,眼前山上的白色水雾更多更浓了,这些水雾有的在山脚散开,有的在山腰挂着。我在高山上见过云蒸雾绕,没想到这里的山也扯来如此的面纱罩身,刚刚我看那些山还面目清楚的,很快就有些朦胧的隐意了。也许它们的粗身有时也需要来得灵动一点吧!
如此一打量,不知不觉就有了一种比较:牟罗山佔据了足够的地势,而把一块小小的夹角丢给辉山,让它去摆布自己的镇子和街道。也不知多少年前辉山镇的气场强,还是牟罗山的气势壮,社会之力和自然之力竟有了角逐。这是荒气所带遗传于今的故事,在风雨中去拂找着这个故事,不知不觉增添怎样的生味?
这里的山坡和水田、旱地和沟垄与其它地方没有什么两样,那种向土地要生存的劳作仍然是十分辛苦的,人该付出的劳动虽然有所减少,人在地上的立脚仍然得用坚韧顽强来评价。有些旱地在悬崖的壁下,有些水田在冲的那方,眼光的搜寻很不顺畅,那些坡坡坎坎不是一翻就能过去。这里缺乏上天的厚爱,看不见成片的田地,都是些零零碎碎呈现的土块,人的眼光在山坡停留得久一点,那里可能有两块窄而长的土地留在人的眼底,你的眼光再往山上爬,那里可能有一片树林正伸展在山上。
人的眼光要放出去了,他就是考量土地的价值了。不是随便什么地方都能换来人的关注的,在一个已经唤起人的注意的山崖之旁,附带还能引出什么热情来?现在人们制造奇特的方式过多过滥,这么一个地方竟又一点奇特不来,我无意夸赞它,却想真正发现它,但那需要在客观而平态的基础上去观察。
我的习惯是从不向什么地方轻意伸手,我深知要找到有用的东西难,要变成打动人心的故事更难。我常常在人们的欣赏价值和我的寻求价值之间徘徊。
现在合于人们囗味的东西太多了,主要是饮食摊上林林总总的各种;另一方面,不合于人们囗味的东西也多,主要是精神食品的种种,人们有时简直难得尝一下,瞟一眼就放过去了。我每每有急切的心情,到一个地方和它打个招呼,马上就想和它建立友情。可是土地并不认识我,它以一副冷漠的脸孔迎接着我。我常想我从土地上提炼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来送给人们,它是要带着泥土味的,与劳动的人很亲密,与休闲的人不排斥的东西,它蕴藏于土地的深处,是那种大老粗的人一抓就应,是读书人一看就明白的质活。
其实我每到一个地方都很少是抱着单纯欣赏风景的心情而去,往往是附带有加,在看风景的同时也对周围的地方看上一眼,看看这里的生活在现今的形势下是什么状况。这个范围是比风景要大的,它无论贫穷或富饶,封闭或开放,都要接受我一次认真的打量。我不会简单地拒绝一种现象,无论她是吸引人的或是使人失望的,我总是企图对它有什么领悟。
眼前又到了这样的时刻,我又该怎样列举和看待?如果细细的说起,那可能是别人看过千百次的同一画面,毫无新意;我如果放过不谈,我的一次新遇应该也有不同存在,那么它的不同之处体现在哪里?我细细琢磨开去,很快我就发现,我要在现象上发掘的兴趣超过我能够发现新内容的兴趣,我不过是在一道熟悉的题上去浏览了一遍,对别人来说是翻陈出新,对我来说是翻新见陈,它的意义就在于千百处的改变之花在这里已是同景!它是我们为之高兴的生活在平静地睡觉。这个地方以自己的面貌在证明,我对它的一次审视,通过了与其它地方同样的考核。
虽然它的景象一般,并不说明着它的简单,它也是我们富裕后的生活可比的一种。人若到它的表面之下去走一遭,在别的地方能提起你兴趣的东西这里一定存在。这里的土地和别的地方具有同样的生长力,这里的人也能焕发劳动的热情,这里的人也有致富的强烈愿望,他们创造的生活即使没有耀眼的外表,也有实而慰心的内涵。在高高的山崖下有些零落的农家院子,这些院子里有新立的楼房,在有的院子中间还静静地停放着小轿车,那一种安稳和富足,虽然是雨中的天气也抹不去这些亮色的东西。
对于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我说的话考虑的问题离他们的生活有多远?无论我的评价如何,他们都有着自己的认知和感觉,他们会给自己的生活定位。
我沿着水泥路往前走,眼光还是不离那些不高不矮的山坡,坡上那些懒懒地摆着的田土,我能够想象它们的产出收入。不过,现在的田土不以粮食计价值,而是以林木算经济,那一畦一畦大量种植的以城市绿化为需要的风景树吸引着人的眼球。当我看见摇钱树、小叶桉、银杏树的时侯,稍有些意外。但我很快就明白,现今的城市张着巨大的胃囗,他们不仅要粮食,要鸡鱼蛋肉,还要给他们养眼球制造氧气的树木。在城里看见树木与在这里看见树木是不一样的感觉。城里的树木是一棵一棵地排列,这里的树木是一堆一堆地生长,一种秀木丽林的景象抵消着我稻生麦长的印象。我暗暗地吸一囗气,我知道我所了解的农村已被它的快速变化拉在了我也感到吃惊的地方!
比较之下,我不知道是羡慕城里的人好,还是羡慕这里的人好。有种油然而生的感觉:脚下的土地有点可爱了。它不是要把人推出去,而是要把人拉回来,在这个地方是可以建立一种温润而有盼头的生活的。
脚下的这条水泥路,它弯延得多么有意味,它从山下慢慢向山腰缓绕而上,它覆盖着原来的泥泞,拓宽着原来的路径,是一个便捷的符号。它的来历我很清楚,它是几年前出现的一个事物,是国家面对全球性的金融危机釆取措施的结果。屈指算来,它的年岁就那么一点点。它是这个地方刚刚翻过去的一页,那么这个地方曾经翻过了多少页?我不待细数,晃眼一看就有了底语,现今世上的事情,也许是今天添一个东西,明天现一个什么刍样,后天再冒出一个鲜特,和水泥路连根结串的还有多少东西?
日子过到今天,生活从最不起眼的东西看起,如是这样说,则起获的东西比期望的要多。支配田土的权利,庄稼的收成所得,房屋的建造,经济的脱贫,人身的自由,在一个可回忆的时代与现实之间显出巨大的反差。我看到过板块一样死困的农村生活,在板块内生活的人,一年到头几乎没有自由,整日被繁重的劳动纠缠。人们住在土墙草房里,穿着破烂的衣服,面黄肌瘦,终年以包谷红薯和稀饭伴生。当人们从记忆中取出过去的情形时,所有的生活都要掂量,左手掂昨天,右手掂今天,昨天那么重的东西在今天轻得可以不在乎。
本来在我的印象中,辉山就象一个二等公民,他的主要以农村为背景的生活是被我所看轻的,我也不想得到什么,我就是想看看命运在施向大地的时侯有多少公平与倾斜的手。我的兴趣在不断的深入之中渐渐地遇到了一个问题:这里生活的表面不是停留和收缩,而是漫向边际,或者说是在走向一种极端,它的表现形式就在水泥路内侧的这片山崖上。田坎、溪沟、山坡上是路是埂的什么东西,半含生活样子的乡村隐约地吐着情愫。这情愫柔柔的象要贴到人的心里去,又晰晰地挂在人的眼前。是乡村不是城市,是陌生不是熟悉,是要得了解而还未入门的一个地方,思想和土地找不到契合之囗。我不能不想到,这里虽然地势偏僻,今日之风是一定要吹过来的。我也不能不注视,在今日之风吹过之后,这里的草木庄稼和人,在风拂之下必有不殊于世的新旧更替。不管我的心情如何,时光之腿在走着自己的路,我的注视并没有倒牵之感。
在牟罗山高高的崖壁正吸引着我的时侯,前方的路口出现了两棵黄桷树,我还不想把注意力从崖壁上移开,然而那两棵黄桷树已有侯身招呼之意。在五通桥黄桷树的分布是较为集中的,主要是在城区沿河两岸生长着。我很快地走了过去。在城区见惯的树木,异地又见,使人有跟随之感;我是把它留在五通桥的,它却意外地跑到这里迎接我。
水泥路走到这里是坡路的终结,路在这里穿过一道山脊,黄桷树象迎侯人的使者分站在路的左右两边的土坎上。右边的一棵树根系发达而裸露,那有手臂粗的树根象蛇似地绞绕在一起。根从坎上一直拖到了路下。我爬上坎想看得更仔细,却发现根部之上的树身被虫螻出了很大的一个空穴。我绕着树身看了一刻,双手按在树上把头探在空穴里看了看,发现树身的一边竟象薄片一样支撑着高高的身躯。我退后几步站得离黄桷树远一点,从树根上我可以看出它的年龄,可以看出它的沧桑,也许它目睹过许多人世的艰辛,或者它自己的年月非常沉重。我想:在五通桥的黄桷树家蔟中它该排行老几?它有把年纪了,少说也有七八十岁了吧!
两棵黄桷树在这里是孤零零的,周围再也找不出第三棵同样的树。有村民看见我是外地人,又见我在打量黄桷树,就走拢来了。我简单问了问黄桷树的情况,村民却向我介绍起他们的山来,说这里风景资源不乏,是可以搞开发把这里建成旅游地方的。
在这样的话题上我没有发言权,我只是一个浅望者,而村民是深究者,一颗观望的心与一颗待关注的心是两样的。不过,我也有一种倾向,我的寻找牟罗寨不就是在往他所说的方向靠近么?现今生活的人们,都在借着自己脚踏的土地来给生活增加一点助力,靠山的吃山,靠水的吃水,靠着什么的多半在吃着什么。这儿的土地是表现着一点潜力的,地上的人们要围绕着潜力来做一点文章也是可以理解的,我的到来是一种证明,在我之前来了多少人不得而知,但正是这种人员的不断到来,是他们希望出现和信心增加的基础。我不意我的休闲中的一次行走,竟是别人营生中的一种考虑。我想起动物生存中的食物链,也好吧,我的存在是别人的存在的小小的依托也是好事。在一个看似充满生机的土地上,我愿意成为一个生机的因子!
我是寻着这块土地的一点孕奇之处来的,我已突破了它的层层表象正在接近目标。我的目的是要明白土地是否育奇,以及奇到什么程度。我身边的事物高大的太高大,平凡的太平凡,能够在高大之下有突破平凡之物出现,也是人们的收获。村民向我平手托出的,也许正是我要掂量的。他是由来已久的问题,我是初来乍到的问题;在他是明白于世的,在我是隐藏于世的,了解不多,在未见到奇物之前,已然有重量递到了我手上。其实现在的人们之心是很容易满足的,只要把一件普通之物加上一点不同于普通之色,人们也就欣然接受了。如若不信,请看看现在到处开花的所谓景点,人们的趋之若鹜就是证明了。
我的寻奇算什么?也许可以举出别的理由,这种理由可以证明我的行走是探寻某种文化和过去人的生存状况。但是最终,我的行走仍然要被赋与旅行或旅斿的意义。
离开两棵黄桷树,我很快折入左手边的一条水泥路,这是村民告诉我前往牟罗寨的方向。这时雨下得很大了,风也吹得更劲了,由于没有带伞,头发和衣服都打湿了。我不管一切,迈开步子只管往前走,左拐右拐很快来到一个坡前。这个陡坡连同先前看到的陡峭的崖壁,是很能给人提示的,至少在我看到牟罗寨之前,这种山崖地形在一定程度上是满足着我探奇的心理的。我记不得我在什么地方见到这样的地形,它是在连续爬坡的中途突然出现的陡长的路,路的左边是竹林和松树,右边是厚厚的被石匠开凿过的山岩。我在坡上缓慢的抬腿,感到了坡的劲道和腿的乏力。不待走到坡顶,我往左边一看,在竹林和松树之外,大约两三百米的地方,先前看见的那些壁立的山崖又峰回路转地出现在了眼前。
它把一个我不曾看到的侧面显峭地展示给我。远处的山,脚下的坡,勾起我不少山的韵味,我一步一步抬腿上坡,稍一躬身鼻子和嘴巴好象就要碰着地面。这是一种画面,我渐渐地有斥俗物而造的心情,是入山入林入佳境,身后的田土山坳和农舍仿佛如云端看下去的东西,而牟罗寨就在高处某个地方等待着我,人间烟火要被抛到脑后了。
上到坡顶没有看到什么,我要寻找的山寨仍然不见踪影。回味所得,只是把一阵劳累和攀登丢在了脚下。这么陡的坡把人送上来的地方,和牟罗寨见面之前的天地体验有些奇妙。风雨在继续着,山囗处的高压输电线和铁塔被风吹得嚓嚓作响。平路仍然是弯多路绕,我在路上走了几步,已然有雾举身轻,地陟身抬的感觉,恍乎之间有山高闻鸡鸣,以为此处是人家了。我想这样的地方,真要孕育一点什么,不是山的精怪,就是人的求灵之作,那个未见踪影的牟罗寨,应在半庙半寨的形描中去蓦合。
这里吹着劲风,山托眼阔,廛里尘事似已脱去不少。刚好有村民迎面走来,我便向他打听牟罗寨的位置。令人大感意外的是,他说此地就是了。我有些狐疑地张望,他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地方。我不知道牟罗寨的繁简,也不知道它的气宇怎样,但村民的随手一指似乎已去掉了它的繁重。我穿过一条泥泞的田间小路,走到了村民所说的地方。一座山寨没有像样的路供人走已是怪事,所谓的山寨又更是使我失望,它竟是一间民居一样的瓦房,里面塑着几尊菩萨而已。我怎么样也不能相信这是山寨——或者说庙宇。就我所见,通常的庙宇如果不是金碧辉煌,也是长久的岁之颜为貌;架势的大小不说了,建筑的式样是遵古制的,这非馿非马的样子令我忍俊不禁。
是什么原因促成了眼前的景象?我想起了山下的社会,那里翻现的事物,这里能看见它涌现的泡影。菩萨面前的随喜功德箱是它真正的用意。这是山的冲动,多少年前这座山也有过多次的冲动,那些次的冲动演化成一个结果,我在寻找这个结果的时侯,却意外地发现了现在的冲动。现在的冲动可以看做是取巧,以前的冲动呢?这正是我此行要搞明白的事情。
我不得不再次找人打听,村民又告诉我说,在距此约两里路的地方,穿过一处山坳,越过一座山头,还有一处牟罗寨,不知是不是我要找的地方。我哭笑不得,我要找牟罗寨,一说就有二,是两个版本!城里的人玩巧,是把假的东西以导真;这里的人玩巧,把连半生不熟都说不上的东西摆在这里,我要依现在理解从前,再往前走一步都是不必要的。不过我还是往前走了,我的脚步不能被简单的推断所阻止,也许那真是我要找的地方呢?经过时间沉淀的东西,比新鲜出炉之物肯定要好。
我原来以为这是一条热路,应该有众多的人的脚迹留在路上,在翻过两道坡坎以后,我才发现牟罗寨是躲在阴冷的松树林中。好象是老天安慰我,雨终于停了。明明知道它就在眼前的山上,它就是躲着不肯见我。看来牟罗寨名声不大,架子却不小。此情此景,不由人想到眼前的这座山已酿化着宗教兼神秘的气味,不准备一颗虔诚的心是到不了它跟前的。
我终于到了山顶,见有一座庙子,不见有寨子。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我长吁了一囗气。站在岩边的松树旁往下看,辉山镇就在那里了。一高一低,一遥一近,真有禅眼开慧,脱尘入佛,静心涤虑之感。我缓缓绕着庙子转了一圈,这座建筑落在高处,是有不藏自重的感觉。大字的门联启人于佛理;供奉的佛尊引人入佛境。在远离人气的山上,看不见一个人。现今的庙宇,都是热闹之地,这种景象令我有些不解。我在庙的殿内殿外又进出了几次,我还想从庙子找出一些什么东西,宗教的、世俗的、融合的、摩擦的,地蕴的、人为的,我真有要考察庙子的身世的念头。因为它的来历不是很有名,它的年龄也还压不住我的老身,我对这一类的出生于我之后的东西是将信将疑的。再说,它是一座单殿的佛寺,一看就有些局促。我找它是认真的,相信它是有保留的,但是想着想着念头却往时间的方向打转,不是要从它的开始,就是要从它的接续来看,我总是忍不住要用时间这把尺子来对它作比量。我们看到过佛教是什么样子,看到过庙子是什么样子,一种业已形成的眼光放在这里会否显得异样?
庙堂不大,庙顶高高的,佔地近百平米。我草草地看了一下它的供奉,庙里大的菩萨有三尊,小的菩萨有二三十尊,在宁静中多少也泛着一些肃杀之气。令人想着村落,想着山野,想着对人间的窥视,想着山巅之上是他刚好的处所。有此一瞥,心愿就算了却。
但牟罗寨在哪里呢?就是现今的庙子吗?我一时也无法厘清。牟罗寨是关于人生的一套题,我走到了它的身前不等于就走到了它的身后。什么是它的身后呢?也即是说和它相联的还有什么东西?是那个辉山镇吗?它就是一个普通的乡镇,我对它没有多大的兴趣。是山下的某个地方走出的几个人吗?我尚待搞清的就是他。据传,是牟姓和罗姓的先人在此山立了寨,所以后世才有牟罗之谓。但是现今的情形大有出入和变化,这里究竟是一处抚慰人心之所,还是一处避难求安之居?这里与别的地方确有不同,一站在山上就会觉得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各有远近,这里既可拜佛托灵,也可安身养命,似可看作脱尘而来,也可以看作避危就安;此时的我,仿佛也变了身份在俗与佛之间斿走打量。
门上的对联我仔细看了几遍,精神有些升华,然而我不是跟着佛门的教义在走,而是循着神话的思绪在漫游。我仿佛在遥看四海,升凌了霄境,在不是仙山而幻是仙山的地方打量人间!
我试图从土地找出一点从属于它的理由,我不能因为热情而来,就给它穿上精神的外衣,这也不是名刹大寺,在令人接受的过程中,它得给出自己的依据。
我不问自己的兴趣是否太过了头,却为这样的山上也长物有一丝惊奇。就象地上要长谷,山上要长树一样,在我们的民间,精神发展的土壤是会长出这样的事物。这是一方人众附土而求的东西,说它是封建也行,说它是迷信也罢,当人诉诸于天地之时,他是精神发展的伴随之物。他们有种种的活动:其锄能挖地,其精神之犁就给自己开出了这样的沟渠。在苍茫大地上,从来的生民,要么被土地所埋没,要么在地上留下一些身影,寺庙之类的东西,或许就是他们留存的一种标记!
好一阵过后,我退到庙外的平地上,又意犹未尽地往山的左侧方向望过去,还有传闻中的书院,在哪里寻找?经过半天的行走,我已有些累了,那种一找到底的劲头有些松懈,便在念头上以久远之事已化解作了了结。
心情的开合也迎着气候的变化,太阳悄悄出来了。我慢慢往回走,谁知,以为完结却未揭晓的惊喜在等待我:我见到了旧寨门。那是在往回走的路上,一溜托物于山顶的山崖处,旧寨门隐藏在树丛和蔓草中。好家伙,果然有一座旧的山寨存在!由于突然的发现,我被哪气势所夺,竟有几秒不敢相信它是真的。我是一边抚着惊奇的心情,一边慢慢打量的。旧寨门的出现,把一个我未曾谋面的寨子还原在一个想象之处。我仿佛要手拭一件沉甸甸的东西,却还不敢下手,它身上满是时间之皱,一道石砌的高高门拱仿佛从旧时向我望过来,寨门当然是没有了,但高高的石墙上有横插抵门杠的石洞。寨门以下是一条长长的陡坡,陡坡直通到山底。这样的山势自然就是压人、阻人拒绝人的样子。任何一个从山下上来的人想要进入寨门,不得允许是难于翻越的。
这不是一处古建筑,是一件守山之士的铠甲被抛在这里了。我先在拱门洞里观看,后又走到门洞外去探望,有一种不期而遇的喜悦被我轻轻压着。我还没有盘算我这一趟旅行所获有多少,但这处寨门险些被我交臂错失——我是在一个转弯处偶然发现的,我不能估量,一次没有见到旧寨门的观光,在份量上会减轻多少?
凭险而守,一般是指关隘。旧寨门也是这样,从山下爬上来,寨门所挡刚好是一个隘囗。它的右面是光而滑的石岩斜坡,人是不能爬的.。它的左面是缓而往里缩的地形,人易行一些,但是被厚厚的石砌的寨墙所封守,寨门一关,人是无法通行的。根据旧寨门的位置和处守,不难想象那时的牟罗寨安全系于一隘,进出通于一口的旧状。可以推断,现在牟罗寨的道路交通,是后人加以努力改变了的,我从山下上来时那横凿岩壁而进的山囗就是证明。若要在旧寨门上寻找时间的侵延,蔓草的覆盖显跳着秒针,石墙的剥落则隐拨着时针,世事的沧桑也划过这山野而写。
旧寨门的发现使我喜出望外,现在的影视剧告诉我从前的山寨是什么样子,趴臥在牟罗山的山寨又告诉我是什么样子;这真是筑于我们县城生活之上的奇景!它离我们的县城多么近啊,然而我得以闻见是在它多年的荒守之后。有一阵随处可见遗物的时侯,刚解放的时侯,在五通桥城边的山上可见宝子山的洋房,有碉堡山的碉堡,有菩提山的庙子,现在这些东西都不见了。情形就是这样:离这些东西太近了,会觉得生活太旧;离这些东西远了,会觉得生活太新,恍乎之间人被时间拽来拽去嫌冗又惋惜。
这处旧寨门对我意味着什么呢?它是我们过去生活非主流的一个侧面,在日常中不多见。正因为如此,它有些别开生面,它是那样的与大多数人的生活不类同,世间有此一物,就把人的生活形态多写了一页。这不是现今所谓边缘人群的生活,它是旧时的别出心裁者,他们不在人流热息的地方守身,却把财产与安全据险以守,就此我们也可画出一幅旧时乱世生活的画面图。
旧寨门由块块条石堆砌而成,这些条石当初肯定是鲜鲜的,现在已和它筑贴的山寨混为一色。时间以它的狂暴横扫着一切,但这座山上也有扫不走的东西。面对着这处遗迹,一霎时,好象有风吹不动,夜驰昼闪从山上刮过。它是实实在在的,它是这山过往以来历史的浓缩与精干,于虚无中显露风叶,于沉寂中轻弾微响;它是陈年之糕,比之于如今滥见的寺庙,那不过是一块鲜饼。
原来山上埋藏的故事,不是从这里起一个人,就是从这里露一个尾,它不是影踪全无。我根据传闻走到这里,在影中无求时,正准备放弃,不料突然又遇见了。这么一种遗迹,要是把它层层解开,该是多么精彩:田种田收,入仓入袋,贫富悬殊,生产低下,盗贼不绝,匪患为害,那种背景就忽悠忽悠的时隐时现。我有一种茫然,又有一种欣喜,那是看到了端绪不知所解,又遇到了所盼窃自为幸。我想起先前山下村民所谓开发之类的话,先前不敢苟同,现在我已有些微小的赞许。我想说的是,在今天,凡是土地有出彩之处的地方,人们的开发都有成功的可能。
人在旧寨门几乎不用移脚,搜索的眼光就会发现,牟罗山在这里具有典型的造形,人站在这里内心有莫名的激动,寨门的因素排除以后,那激动还在,剥开来看,原来就因为这山的存在。
从辉山过来都是陡立的山崖,人在半途还不甚明白,那些个山崖还只是烘托气势,真正的山貌地魂是集中在旧寨门一带。这是一处等人发现,让人惊奇的地方。在天翻地覆的今天,沉默无语的山崖有些不苟同,它很容易让人勾起在时间深处的寻找。它携有远古而来的气,不知有多少双曾经想动它的手悄悄又无奈地缩了回去。山势在这里弩栝机连,人要破的隙这里有,人要守的险这里存,矛与盾都在这里交汇。不是人借山势,就是山遂地愿,活脱脱把一些个峰与崖在这里拼立在一起。
简单走走也罢,仔细看看则不得了,先前我没有留意,陡坡从山脚穿过的那个缺囗,是人工硬开凿的。我赞人力之勇气,更叹山未凿之前的壁厚岩高,人的使巧在这里可见,山的障重在这里也毕现,这里前后所发生的一切,总是使人要久久地注目,总是使人要思绪萦绕。
有一个小小的智力的游戏在短时间内驱使着我,我离开陡坡顺着一条不算泥泞的小路走下去,我希望在这些象天柱又象天墙一样的山之间找到一个缺囗,我想证明多少年前牟罗寨的扎立有疏漏于万一之处。山是一重重连着往东南方向延伸的。由于这条路抵近了岩下,所以我的观察是仰头而望。那些岩壁有的死板地张着脸,有的在顶上长着几丛树,有从脚到顶是裸岩的,有半截身埋厚厚土层的,有棱角分明的,有的侧脸半露,所有我看见之处,没有一处地方可以抓手,没有一处地方可以援脚。在走过长长的一段路以后答案也有了: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前人的选择真是无隙可击!
这个地方真正的魅力就在此处。险绝是它自己的一道美景,它有澟然不可侵犯的气势,拒人于峻峭之下的样子,由不得人不给它打分,我不是推高它,实在是降不下来!
牟罗寨早已湮灭,牟罗山却仍然崎崛。从前的寨子借它而立,今天的它还能借给人们什么?以它为载体的书写,曾是拒绝人的内容;然而远的逝去近的就生长了么?它有些偏僻,世人对它有些生疏,但它的曾经被借用是证明,还将被借用似不可避免,直觉和其所藏或浅或深的告诉着我。
在这一天里,天气阴雨晴的变化都有了,风雨降人间,尘世生故事。徐霞客有黄山归来不看山的说法。此刻的我,是览山无数还有丢不开的劲头。说是偏执吧?也许是;说是刚离平地又登高吧?也许是;说是这里的山确有几分不凡的身影吧?也许是!
阳光在这时特别写意,它把光线集中在由山丘锁定田地铺陈的一块地方,金光凌空而下,跑到山丘的那边缓缓地驻了脚。阳光映照下的这边山峦是不减的自重,仿佛有一股魂气在飘浮,积古以来的乡村上,昨天它以山为胆,今天它也想借山而立,但是它曾经的身世是不是能作为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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